2008年10月23日 星期四

研究佛學的基本認識 (南懷瑾老師在國立師範大學中道學社講述 )

  研究佛法,有三個主要觀點,首先就要把它攪得清楚。那三個觀點呢?就是佛法、佛學,和學佛。什麼叫做學佛呢?那就是說:跟著佛的一切言行和教理,依教奉行,去照樣做到。佛學呢?那就是研究佛所說教理的所有學問。至於佛法呢?是包括了上而的兩點,或者縮小它的範圍來說,求到佛之所以成就為佛的一種方法。所以研究佛學,是重於求知。學習佛法,是重於實行。但是兩者都不可以偏廢的,合起來叫做佛教。

  由此我們可以瞭解,佛法或佛學,卻不是普通一般宗教可以比擬的。

  為什麼?那我們先得瞭解一下宗教的定義和內涵。我所認為的宗教,凡是啟發或堅定人們的情感和意志,使人發生信仰的,就是宗教。因此,可以把它分作廣義和狹義兩方而來說。廣義的宗教,可以包括很多,大體說來,例如青年階段,對男女愛情的戀慕,中年人,對事業進取的追求,以及老年人寄託情緒于信仰或寄情山水等。狹義的宗教,那就是指對某一有神秘色彩的超人與組織,發生信仰的。因此,我可以首先聲明的,佛法的確也有宗教的意味存在,但是它的究竟,又是超脫於宗教的範圍的。

  那麼,它是哲學嗎?那又不然。因為一般的哲學,它是以理智思辨來研究人生和宇宙,然後作主觀的肯定或客觀的批判,大體說來,多半是偏重於精神和思辨的。佛法它是也重思辨,而又超脫思辨,而且認為無論主觀或客觀的思辨,反正都是有一種思想的觀念存在,既有了思想,就各有是非,既有是非,就各是其所是,非其所非,就會人我紛然,所以它也不是哲學。

  那麼,它是不是合於近代的科學呢?那要看是怎麼說囉!如果從廣義的科學觀念來說:凡是有條理,有系統,而且可以求得實證的都是科學。那佛法是最有系統和條理的,而且是務必求其實證,不是空談理論的。如果是以偏重於自然物理科學來說科學,佛法之中,卻有一部份是涉及自然科學的;不過,它不是著重於發展物質或運用物理,它是以推窮物理的最高原則,來證明佛法的,所以也不能說它便是科學。

人生的目的

  我們現在不必再說它是宗教,或哲學,或科學的。總之:一切學問,還是離不開人生;一切學問,也都是由人本位去研究,最後還是脫離不了這個人生,而又歸到人生。有人說:某一種宗教方式,是不求人生,只講人死的,其實,這也是似是而非之談,因為不屬於本題範圍,暫時不去討論它吧!既然是講到人生,我們不妨在這裏,提出一個很平凡的問題來說人生,那就是說:人生究竟是什麼目的呢?這個問題,由各種不同的觀點,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答案,但是到底還是有問題。例如說:我們今天一會,是有一個目的,那就是諸位來聽講,我來亂講。試問人生是抱著一個一定的目的而來的嗎?如果不然,各種對人生目的之答案,就又成問題了。我可以說:這個命題的本身,就是答案?人生以人生為目的,它就是那麼平平常常,不必另生問題,所有的人生問題,祇是屬於人生歷程中的節外生枝的疑問,應該不是人生最初目的所在,假使是有,那就是佛法所要提出人生生命的若干問題了。

佛法的人生觀和宇宙觀

  講到人生,就勢必涉及宇宙;講到宇宙,勢必又涉及形而上的本體和知識等之問題。所有一切宗教,和一切學問,都在這個上面,如何來說明或安排人生,指出宇宙和生命歷程的境界啦!那麼,佛法它又怎麼說呢?它說的太多也太廣泛,如果從頭講起,真有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感覺。其實,所謂高深和神秘,還是極平常的事。

  人生是因為有人我的存在而發的生命問題,那首先就要瞭解佛法對人我的認識。他說物理世界和人身的生理形成,歸納的說:祇是四大的作用。所謂四大──固體的物質,統統名為地大,生理的骨髓等也就是地大。液體的物質,就統名為水大,生理的血液等也就是水大。熱力的物質,就統名為火大,生理的暖力等也就是火大。氣體的物質,就統名為風大,生理的氣息等也就是風大。大家都知道佛法是講四大皆空的,而且有人還拿它來嘲笑學佛的人,做為一句笑話,其實,四大明明是有,怎麼可以說它是空的呢?因為物理和生理的四大,都是互相做為因緣,互相變化,並沒有一成不變的,目前的物理和生理的四大,也都只不過一種暫時的因緣組合,與時間空間而共同變易,不是固定永恒不變的,所以叫做四大皆空。空便是不可把捉,沒有永恒存在的形容辭,不是一個絕對沒有了的否定名辭。

  除四大以外,有時候佛又比較詳細的說人們生理的形成,是由三十六種東西組合起來的,例如毛髮眼鼻等等,他綜合身心兩方面而說人我,又把它叫做五陰,那便是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。色是包括物質的四大,以及光和物理的變幻,和抽象的觀念等等。受是指感覺。想是指知覺和思惟意識。行是指內在本能的活動和行為。識卻很雖說明,因為它不是指認識的識,這個識,是包括心物和身心的兩方面,我們勉強說來,可以說它就是普通所謂的精神。其中除色是屬於物理和生理以外,受想和行識,多半是偏重於心理的。

  此外,還有一種分類,他把人我身心分為六根,那就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。這六根除了前面的五個是專指生理以外,意根是指心理的。和六根相對的外界作用,便叫作六塵,那便是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。法是包括意識思想的法則,和事物的種種現象。在這六根和六塵互相對立之間,又假定一個思辨上的界限,就統統叫它作十八界。

  由五陰,十二根塵,十八界等,推而廣之,就包括了人我和現象界的一切,佛由形而上的第一義來看現象,萬有不過祇是所生的現象,能生萬有現象的,那不是現象界本身自生的。現象界的萬有和人我的一切,都是因緣和合而生,時間和空間也是因緣的現象,因緣和合而生,緣散就滅,其中既無主宰,又非自然。如果是自然,世間事物,倘使沒有種子和前緣,決不會無中生有的。如果是有主宰所生,世間事物,應該也不待因緣可以成立的。除非單憑盲目的迷信,世界上是沒有此理旳。例如我們目前的這個茶杯,它是由人工水火模型和玻璃原料等各種因緣和合而生,連同時空和因緣變遷,又歸消滅,滅了又生,所以生滅不停的好像有永遠的存在,其實是隨時隨處都在生滅,( 正講到這裏,堂內因電力發生故障,黑了幾秒鐘。) 又例如目前這個燈光,是由發電所的動力輸出電源,和燈泡電線等等因緣和合而生,此刻因為缺了某一作用的緣而發生故障,所以就不能發光了。

  世間事物和人我,既然都是因緣和合而生,既無主宰,又非自然,那就根本什麼都沒有,這就叫做空嗎?那又似是而非的─無主宰,非自然,因緣和合而生,是說所生的現象界一切都無自性。能生萬有的,卻是本來無生,所以說雖生而不生,滅而無滅,它是即於生滅界中而獨遺萬有的。佛為了使世間人的知識容易了解,綜合天地、宇宙( 時空) 、人我、心物的生滅本體,就名之為真如、涅槃、自性、法身、法性、法界等等。使人們先由意識上的瞭解,再進而離意識思想去體會它。它是宇宙的形而上,不受時間空間所左右,所以佛說時空都是人為假定的一種作用而已,時間本來就沒有始終的,始和終也只是人們的一種概念,因此時間是無始的,空間是無邊的。宇宙間的一切事物和時空,祇是如夢幻似的變幻存在。變幻和夢幻,並不是說它沒有,那只是說它是暫時的,偶而的,從無窮盡的法界( 本體) 來看萬有也是暫時存在,虛空也是偶而而顯。

  那麼,這個真如法界──所謂本體,它究竟是有?是空的呢?那卻要知道,所謂本體也是姑妄名之,它的體是畢竟空,不生不滅,無有一法可得的。但是與其是空,所以能生因緣法的萬有,即宇宙間的一切相和用,都就是它的作用所生的現象。因此,又描狀它的形而上的第一義畢竟空,也就是勝義有;所謂勝義有,等於說是形而上的有。總之:說空,不是世俗觀念上的空洞或絕對沒有,說有也不是世俗觀念上的有可捉摸的東西。所以它是徹底破除了迷信中的主宰和自然的觀念,要我們從人本位去體會這個第一義諦的法界,卻處處提醒我們是不可思議的。我們要知道,所謂不可思議,是一句方法上的遮止之辭,不可,就是不可以,換言之:它是不可以用我們的意識思想去領略,或言語理論去推論它的,所以叫作不可思議,他可並沒有說是不能思議啊!( 一笑) 如果說是絕對不能思議,那就真是一派胡言了。第一義諦的真如法界,就是佛法最高求證的目的,至于求證的方法,大體都從禪那著手;禪那就是所謂思惟修。不過,禪那思惟的境界中,最要緊的是要我們離心意識去取證,卻不是要我們專門用心意識去思惟或推測,所以要特別注意不可思議了。

認識修證的方法

  諸位都知道佛法有大小乘之不同,這個大小的不同,也可以說祇是理解、認識、方法的差別,卻不可以把它劃分的太嚴格了。至於他都是在修證和求證,那是共通的目標。

以小乘修證方法的原則來說:不外是四諦和十二因緣。四諦,就是苦、集、滅、道。苦,是說世間一切皆苦,加以分析歸類來說,有很多種苦,或十苦,和八苦等。八苦是指生苦,老苦,病苦,死苦,求不得苦,愛別離苦,怨憎會苦,五陰熾盛苦。可是人們和一切眾生,卻迷苦為樂,偏在苦中追求苦果以為樂,所以就叫作集。如果不集苦因和苦果,那就是滅。滅了便是道。這就是小乘的四諦法。

  在小乘佛法中,屬於聲聞道,所謂聲聞,等於是說聽聞教法,如是而已,就以聽聞的多少,得少為足,去依教奉行,不自求大智慧的再精進。還有十二因緣呢?它就是從十二個循環性的不易法則,來觀察世間的事物,那就是無明緣行,行緣識,識緣名色,名色緣六入,六入緣觸,觸緣受,受緣愛,愛緣取,取緣有,有緣生,生緣老死。無明依通俗觀念來說:就是不明白,或莫名其妙,闇昧無智,或者衝動等情緒,都可以說是無明。生物界的心理和生理方面,都是有這十二個法則在循環活動著,如果離了最初的無明,就沒有了以後的麻煩,那就可以超然遺世而特立獨行,不受物欲的支配了。這就是所謂的緣覺法門,也屬於小乘的一種,普通也有叫它做中乘的。緣覺稱為獨覺,他的意義,也可以說是超人的解脫,離世而獨醒的意思。如果從普通知識的觀點來看,這都屬於悲觀的出世思想的一種,也有認為是消極的佛法。

  大乘的佛法呢?有的認為他是積極的,入世的,有的卻說是入世而又出世的。也可以說,行為上是入世的行,心是出世的心。我們對於大乘佛法的修證,只能扼要的說,大體不外於三止三觀、中道見、法界觀、唯心識定等等。( 因為時間的關係,於此不能一一分析來講) 總之,它都是先從心地上著手作工夫的,最後,使人生昇華到至真、至善、至美的最高境界裡去。所以大乘的人生觀和宇宙觀,雖然都基於上面所講的這些道理而來,但是他有一種特別的精神,他對於人我和事物,首先就要瞭解他是同體的,平等的,所以一定先要發起大悲心,或者稱為菩提心,那就是說以同體之悲,無緣之慈,來對一切人和物。大悲心要可以做到犧牲自我,救度他人。菩提心便是自覺覺他的佛行。而且又須瞭解這是人的當然之事,並不要為了有所求或有所為去做的。所謂作空花佛事,坐水月道場,是那麼的輕鬆微妙,不是做的愁眉苦臉的。並且要由初步修證乃至于巳經成佛,還是不離世間,隨時隨地以救世救眾生為務。說到他的最崇高和偉大處,則以﹁虛空有盡,我願無窮﹂為大悲心行為的目的。就是這種精神,就不得不使我們低首皈依了。

彿法的宗派

  綜合大小乘的佛法,在中國形成了十個宗派,這也正如一切世間學問和事物一樣,歲月的累積,就產生門庭派系之見,所謂分河飲水,就各自認為是一己的所得,便互有紛爭了。

  佛法的十宗,大體歸納說來,不外乎性和相的分類;所謂性宗:就是指認證形而上的第一義諦。相宗:就是指了解形器世間萬有現象的根源。無論是性宗和相宗,事實上,都是在求得大智慧的解脫,即使是大小兩乘,歸根究底,也都是求大智慧的解脫,小乘由戒、定、慧、解脫,而得解脫知見。大乘由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進、禪定,而得大智慧( 般若) 的成就。佛法所謂﹁方便有多門,歸元無二路﹂無非是殊途而同歸的道理。

  性宗當然總歸向於智慧解脫,要人澈見形器世間的一切事物,形而上的第一義,都是空無自性的,所謂諸法空相,就是包括了一切相空性空和空空亦空等道理。但我們要再三提起注意的,佛說的空,就是指形器世間的現象界,一切都無自性,既不是指空是一種境界,也不是說空絕對的沒有。它所求證性空的方法原則,或是由止觀而到中道,或是由唯心而了萬法,不管如何換湯換瓶,倒來倒去,還是此藥此病而已。

  相宗呢?那又叫做法相宗,和唯識宗,它是由詳細的分析形器世間的現象界,和身心的情狀,然後才能解脫現象界的束縛,而證得真如法界。因為它有精詳嚴整的分析,卻為一般喜歡多欲求知的學者們所接受,而且也更適合於現代人的好學深思的路線。

  法相宗的總則,是以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為綱要。

  五法,便是:

  一、名──一切名辭的內涵。
  二、相──現象的一切。
  三、分別──名相都由心理意識所分別得來的。
  四、正智──離心意識而證得的智慧。
  五、如如──是真如法界的描述,有如如不動,便是如此就是如此的意味。

三自性,便是:

  一、依他起──一切意識分別的境界,都是依外境所引起的。
  二、遍計所執──有了意識分別,吸收了外界影像,就堅固執著而不放捨。
  三、圓成實──離了依他起和遍計所執,就可以認識了本自如如的圓成實性了。

  八識,便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的前五識,和第六意識、第七末那識( 我執,包括無始以來與生命俱來的我執) 、第八阿賴耶識( 含藏心物內外時空等等一切種子,稱心為八識之王) ,普通把第六意識的作用當作了心,不過佛所說的心,便是指能生萬有的代名辭,它是包括心和物的,所以法相宗特別分清心識的關係,而說一切唯識。依意識思惟作用來說,識便是思想分別的認識之識,依前五識和第七第八的七種識來說,它又代表了生命和生理的活動,和物理世界活動的精神。現在普通心理學上的心理作用,在法相宗來說,只是講到第六意識的作用;第六意識,又包括有獨影意識( 也叫做獨頭意識) ,現代心理學所講的潛意識( 下意識) ,便是第六意識的獨影作用,還沒有瞭解到第八阿賴耶識的境界。因為阿賴耶識,就不單只是講心理現狀,它是包括心物世間的一切的。

  二無我,便是人無我和法無我。人無我,也便是人空,是指身心活動的不實在。法無我,是指法空,是指思惟法則和主觀成見等等的虛妄不實。換言之:人無我,就是洞破現象界的原則。法無我,就是洞破事理法界的原則。人們之所以不能解脫而親證真如法界,便是因為有身心的煩惱所障,如貪戀我知我見的所知為障,所以知識愈多,就煩惱更深了。

  總之:法相宗是指現象界的一切,是唯識所生,識生一切萬象,性自本來如如,這便是法相宗的基本要義。

  我們要求證佛法,必須先要瞭解佛學,由

  一、聞─包括多聽和多看多研究。
  二、思─好學之,深思之,明辨之。
  三、修─求實行修證之道。
  四、慧─修至于證得大智慧的解脫。

  聞便是研究佛教佛學佛法之理,由教理而實行修持,可以證得極果,所以又名為教、理、行、果。聞教理,就須信而理解它,然後由信解而求行證,所以又名為信、解、行、證。信解、行證的結果,就是由人而至于成佛,人成於佛,佛由於覺,所以又稱佛為大覺或正覺。所以由人至於成佛,便是人生境界,真、善、美的完成,也可以說是人格的完成,也可以說是人生藝術境界的昇華,既無所謂是神秘,更無所謂是奧妙,然而與其極平凡處,人們偏偏不能踏實,所以就會愈搞愈神秘愈奧妙了。所謂宗教、哲學、科學、教育和人生,也無非都是只此理,只此事而已,你能說除了人生和心物外,還有其他的事嗎?( 一笑)

  最後,我要聲明,我也和諸位同學一樣,正在求學的階段,所知所見,都很有限,在無限智識的領域理,博大精深的佛法裡,只是管窺蠡見他的一斑,元無是處,千萬不要以我所說為標準,不過是各抒所見罷了。不然,我又是為諸位增加上一層所知障,就彼此罪過了。

( 原載民國五十年四月八日﹁菩提樹﹂月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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